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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总设计师面对面 新华社记者对话王永志院士
2024-04-19 企业新闻

  王永志:我认为中国已经是航天大国,并且是世界上第三个独立实现载人航天飞行的国家。中国载人航天工程从论证、立项开始,就采取了跨越式发展的思路,而不是按照美俄当年的步骤亦步亦趋。

  新华社酒泉10月11日电(记者贾永、白瑞雪、徐壮志)志愿军飞机掠过黑土地上空时发出的轰鸣声,激发了一个农家孩子的航空梦。这个从小想要成为生物学家的东北少年在1952年高中毕业时一改初衷,报考了清华大学航空系飞机设计专业。王永志的名字,从此与广阔的空间紧紧相联。

  王永志,1932年出生,1955年至1961年留学前苏联莫斯科航空学院学习飞机设计,1957年服从祖国的安排改学火箭与导弹设计专业。1987年成为“863”计划航天领域专家委员会成员,1992年担任载人飞船工程技术经济可行性论证组组长,工程立项后即担任中国载人航天工程总设计师。

  神舟六号载人飞船发射前夕,这位年过七旬的中国工程院院士接受了新华社记者的专访。

  记者:从外观上看,除了重量上的增加,神舟六号飞船与神舟五号似乎并没有多大差异。请问,与神五相比,神六飞行任务有哪些变化?

  王永志:主要变化有三个:一是航天员人数从一人到两人,二是飞行天数从一天到多天,三是航天员活动范围扩大到全船。也就是说,在神舟五号飞行中,航天员一直待在返回舱中,飞行了一天;而这一次,由两名航天员组成的飞行乘员组要飞行多天,要脱下航天服,从返回舱进入轨道舱活动,还要完成空间科学实验的操作任务。

  王永志:我们大家都知道,中国载人航天工程制定了分三步走的规划。神五飞行的成功实现了我国载人航天飞行的历史性突破,标志着我们圆满完成了第一步任务的目标。而神舟六号飞行任务是第二步任务的开端,要解决多人长时间在太空飞行、工作和生活的关键技术,并且还要完成有人参与的空间科学实验。人是载人航天的核心,人的作用是任何机器设备所没有任何办法取代的,所以多人多天的太空飞行是整个载人航天工程中一定要解决的基本技术之一,也是工程第二步计划的一项预定任务。神舟飞船的基本设计状态就是多人多天飞行,但检验得一步一步地来,现在就到了检验“多人多天”的时候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可以说,神六飞行任务是创造性的。

  记者:那么,具体地讲,多人多天的飞行任务,给工程各系统带来了哪些挑战?

  王永志:要保证多人多天太空飞行的成功,最大的挑战应该是飞船的环境控制和生命保障系统表现如何,具体说,就是如何保障多名航天员长时间在太空的吃喝拉撒睡。这点与短时间太空飞行有很大的区别。比如说,飞行时间长了,人总要吃些热的饭菜吧,总要大小便吧,总要睡觉吧。这样一些问题在地面的自然环境中都很简单,但是到了太空就完全不那么回事了,都成了难题。还有就是飞船内的环境控制,比如大气压力、温度、噪声,尤其是大气湿度。各位明白,飞船内的有效空间相对地面环境是比较狭小的,而两个航天员正常生活所产生的湿气却一点也不比地面少,如果不采取一定的措施,飞船内的湿度很快就会饱和结露,会出现水珠,其后果不单单是航天员感到不舒服,漂浮在飞船内的水珠还会对飞船的电气系统产生危害,所以这样的一个问题必须很好地解决。此外,对航天员呼出的二氧化碳和其他异味也都要采取一定的措施处理。对付这样一些问题我们都有措施,而且不止一套措施。如果自动系统出现一些明显的异常问题,还为航天员准备了手动措施。应该说,这些措施前几艘飞船都有了,也都经过了适当的考验,我们仍旧是有把握的。

  神舟六号还要为更长时间的太空飞行积累经验,比如说航天员在飞船内的运动与飞船姿态控制的协调性、飞船的人机工效等等。神六飞行任务中,航天员要打开返回舱与轨道舱之间的舱门,要在轨道舱中工作、睡觉、吃饭、大小便等,这些活动都会引起飞船的姿态变化。也就是说,在太空中呈漂浮状态的飞船,只要人一动,飞船就会随之摆动。那么,哪些活动对飞船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飞船的姿态控制规律该怎么样调整,航天员该如何控制自己的动作等等,也是我们要进行的一个实验项目。

  所有这样一些问题都有待通过这次飞行做验证。这样一些问题不解决,下一步的空间交会对接、出舱活动以及更长远的空间站建设就没有办法进行,所以,我们把这些技术同飞船的发射和返回技术一样,称为载人航天的基本技术。

  记者:看来神六飞行的确意义重大。在中国载人航天工程中,这次飞行处于什么位置呢?

  王永志:神六飞行作为我国载人航天工程第二步任务的开篇之作,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具体地说,神六飞行有三大任务。

  第一是继续突破载人航天的基本技术,比如多人多天太空飞行技术,这个我前面已经讲过了。

  第二是接着来进行空间科学实验。在神舟二号到五号上,都开展了各种空间科学实验,涉及的领域很广泛。为何需要到太空中去做实验呢?太空的高真空和微重力环境,是地面环境不能够比拟的,可以有效的进行地面上无法或难以进行的科学实验,生产地面上难以生产的材料、工业产品和药物。与前几次实验不同的是,神舟六号上进行的实验将是中国第一次有人参与的空间科学实验。有人参与,就可能有更多的发现。

  第三是继续考核和完善工程各系统的性能。神舟一号到五号飞行都成功了,但成功并不代表成熟。所以我们认真总结每一次飞行的经验,使下一次飞行都有一些改进和完善,工程总体和七大系统就是这样逐渐实现性能优化的。同样,像前5次飞行一样,神六也具有考核各系统、发现不足从而加强完善各系统性能的作用,这是为确保将来神舟七号、八号的成功做准备。

  记者:衡量一个航天大国的标准是什么?我国是不是已经进入航天大国的行列?

  王永志:我认为,衡量一个航天大国的基本标准是,能够独立自主地制定和完成有一定规模的航天计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国已经是航天大国,并且是世界上第三个独立实现载人航天飞行的国家。

  但是,与美国和俄罗斯这样的航天强国相比,我们还有比较大的差距。载人航天是当今世界技术最复杂、难度最大的航天工程之一,是一个国家综合国力的体现。由于我国经济基础和工业基础还比较薄弱,基础工业水平尤其是原材料、元器件和工艺技术等方面与发达国家尚有差距,致使我国的航天科学技术水平总体上还有比较大的差距。但是,我国的航天科技工业从始至终坚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发展方针,充分的发挥了“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奋斗,不仅成就了“两弹一星”的伟大事业,而且在科学技术进步日新月异的21世纪,坚持走自主创新、跨越式发展的道路,已经取得了载人航天飞行的历史性突破,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可以说,中国的航天科技工业已经自成体系、配套完整,进入了世界先进行列。

  记者:美国、俄罗斯在40多年前就实现了载人航天,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我们要用同样多的时间来弥补差距吗?

  王永志:不是这样的。中国载人航天工程从论证、立项开始,就采取了跨越式发展的思路,而不是按照美俄当年的步骤亦步亦趋。

  比如飞船。美俄的飞船都经历了从单舱到多舱的发展阶段,我们来了个技术大跨越,直接瞄准国际上第三代飞船,研制中国的三舱飞船。我们的载人飞船在美俄40多年后才发射,不能做一个他们当年的飞船,而要做成他们现在的水平。实践已经证明,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世界科学技术在慢慢的提升,像信息技术就比40多年前大幅度的提升了。所以,我们虽然晚了40多年,但我们的飞船问世后,技术水平就与他们目前的近地轨道飞船相当。并且,我们的飞船还有自己的优势。比如,国外的轨道舱一般作废弃处理,而我们的飞船在完成在轨运行任务后,轨道舱仍可作为一颗科学应用卫星继续留轨运行。轨道舱增加交会对接机构后,还可当作目标飞行器使用,这样就为载人航天的下一步发展打下了基础。

  王永志:能这样说,但不仅限于此。中国特色和技术进步是紧密结合的,也就是要走自己的自主创新之路,迎头赶上。事实上对工程的总要求就是,在确保安全可靠的基础上,从总体上体现中国特色和技术进步。

  其实,实用性也是我们的一个特点。当年美国和前苏联搞载人航天是为了太空竞赛,而我们是根据我们国家的实际要、按照我们自己的步伐,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解决载人航天的问题。正因如此,我们每一步都强调实用,所以每次载人航天飞行都安排了新的空间科学与技术实验项目,一边研制一边应用。从根本上讲,开展载人航天就是要探索宇宙的奥秘,和平开发太空资源,从而造福于全人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开展载人航天工程的目的和做法都与国外不同,具有自己的特点。

  记者:神舟六号就要发射了,作为工程总设计师,您现在是怎样的心情?最担心的又是什么?

  王永志:我从事火箭设计和研制工作几十年了,每次发射前我都是一样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虽有所担心但更多的是对成功的期盼。发射前我常常处于兴奋状态,难以入睡,总想着打成后再好好睡,可成功后就更兴奋、更睡不着了。

  这次发射准备充分,测试检查全面,各种数据都满足设计的基本要求,所以我更有信心。我们围绕着提高火箭和飞船的可靠性做了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采取了一系列提高航天员安全性的技术措施,现在上天产品和地面各勤务系统技术状态很好,我相信这次飞行能够成功。

  王永志:从无人到有人,从上一个人到两个人,任务越来越难,所以我的压力是慢慢的变大。任务难度越大、付出越多,成功后就越喜悦,但喜悦很快就被新的压力代替了。干航天这一行没有重复的工作,新的任务总是更难,所以压力最大的总是即将面临的这次发射!

  刚开始进行无人飞行试验的时候还没那么紧张,越接近载人飞行越担心。到了神舟三号发射准备时,我们对质量控制就特别严格了,特别强调“载人意识”。神舟三号飞船进场后测试,发现穿舱插头中有一个接点不通,尽管所有使用这个插头的信号都是双点双线连接,但是既然发现了问题就要查彻底,于是把这个插头拿回北京“归零”,进行解剖,结果发现是设计的具体方案上的缺陷。如果重新设计、重新投产,至少需要3个月时间。当时有些试验队已经进发射场了,撤场必然造成非常大的经济损失和发射的延误,我的压力很大,一时难以下决心。知道后十分重视,专门批示说,既然发现了问题就要完全解决,切勿抢时间。这个批示及时地解除了我们的思想负担,所以我们最终决定推迟发射。这件事极大地教育了全体参试队伍,对我的震动也很大:为了航天员的安全,再大的压力也要承受。

  记者:从事航天几十年,您从始至终保持低调。但随着神舟五号载人航天飞行的圆满成功,全国人民一夜之间都知道了您的名字,您是否会有些不适应?

  王永志:是这样的。神舟五号飞行成功后,全国人民都很振奋,媒体也进行了大量的报道。党和国家给了很高的荣誉,但我深深地知道,这些荣誉是对全体载人航天队伍的褒奖,我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我,还是原来的我。(完)